槐树下。 自他儿时起,便爱在此处读书,这棵槐树于他而言,意义非凡,它见证着他从寒门学子到位极人臣的沧桑变迁。 如今老槐树亭亭如盖,而他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一支笔发愁的穷小子。虽他已身居高位,锦衣玉食,却始终割舍不下对这方庭院的感情。这里的每一块青砖,每一片落叶,都镌刻着他们父子相依为命的旧日时光。 有时他也会困惑,为何命运要将他这个穷小子与那些金尊玉贵的世家子弟纠缠在一处?仿佛冥冥中有根无形的绳套着他的脖颈,牵引着他走向那条看似锦绣的前程。他走了很久很久,却始终望不见这条路的尽头。 今日难得偷闲,本想坐在树下静心读书,却不料萧秋折竟提着行囊而来,更说要在此小住。 张攸年缓缓合上手中书卷,抬眸望向萧秋折时,眼底已是一片了然。月色朦胧间,他半张脸隐在树影之中,神色难辨。他虽与萧秋折身量相仿,却少了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气度。他自幼便艳羡这些世家子弟骨子里的风华,那是他穷尽一生也难以企及的。 “这院子空落,多个人住着倒热闹。”张攸年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,眼底却无半分热情,“萧大人先去探望老夫人,我这就让管家收拾客房。” 萧秋折神色淡淡:“不必劳烦,我自会安排。” 张攸年微微颔首:“那好。若有需要,尽管寻我与家父便是。” 萧秋折未再多言,径自往内院探望外祖母去了。张攸年重新落座,手中书册虽一页页翻过,却是一个字也未入眼。 约莫半个时辰后,萧秋折折返院中,在张攸年面前站定,道:“张大人先前不是说要与我共饮?不如今夜小酌一杯?” 张攸年闻言一怔,手中书册“啪”地合上。他未料到萧秋折会主动相邀,略一迟疑便笑道:“自然极好。” 他当即唤来管家,吩咐在槐树下设席备酒。 月色如水,树影婆娑。二人对坐无言,唯有夜风拂过树叶的轻响。不多时,管家奉上酒盏。张攸年执杯浅酌,目光却始终未离萧秋折半分。 槐花簌簌而落,在石桌上铺了薄薄一层。 张攸年将斟满的酒杯缓缓推向萧秋折道:“早前便想与萧大人共饮一杯。前日去亲王府与王爷用膳时,本欲邀萧大人同饮,却未得见。今日倒是机缘巧合,能在此共饮一杯。” 萧秋折接过酒杯,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。他从前与张攸年并无深交,此刻见对方言谈这般谦和有礼,心中不免暗生警惕。一个能说出“做情人也无妨”这般话,又能迅速攀至二品高位的男子,其城府之深可见一斑。 他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酒盏落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:“若张大人要谈晚青妤之事,那便不必多言。” 萧秋折眸光渐冷:“我今日来,正是要与你说个明白。张大人能从一介布衣跃居二品,这份能耐我倒也佩服。历朝历代,能如你这般平步青云的,实属罕见。” 他指尖轻叩石桌,声音渐沉:“但我有句话要告诫你,野心太大,终遭反噬。届时不但前程尽毁,更要为世人所不齿。” 夜风骤起,吹落一树槐花。萧秋折广袖一拂,扫开落在酒盏上的花瓣:“你近日所作所为,我皆已了然。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,明日便带着令尊搬离乔家大院,从此莫再接近晚青妤。你好生做你的官,为百姓谋福才是正途。官场上的门道,我比你清楚。皇亲国戚 与朝中重臣的手段,你也该明白。即便你爬到这个位置,也未必能坐得安稳。” “张大人是聪明人,该知道进退。” 萧秋折对张攸年近来所为早已暗中查探。此人虽才华横溢,却心术不正。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勾当,萧秋折虽未尽知,却也略知一二。当初言书堂出事,应也与张攸年脱不了干系。 “有件事我需警告你。”萧秋折眉峰微压,“离我父亲远些。莫要用你那套手段蛊惑他谋朝篡位。我父亲自有主张,亲王府的事,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。况且,亲王府也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。” 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,光影在二人脸上明灭不定。 张攸年听完这番话,却只是轻抚手中杯盏,唇角微扬:“萧大人此言差矣。下官不过是敬重王爷才干,这才尽心辅佐。至于进府用膳……” 他抬眼直视萧秋折:“是王爷盛情相邀,下官岂敢推辞?” 萧秋折眸光更冷:“张攸年,识趣些。你爬到如今位置不易,若不想一落千丈,就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。我父亲近日与你往来密切,你以为我不知?先前我在边关无暇顾及,如今既已回京,就不会放任不管。” 张攸年指节微曲,握着酒盏,目光坦然迎着萧秋折的视线,道:“萧大人说笑了,下官怎听不明白?那日与王爷用膳,不过是因商议要务才被留下。” 他抬手斟酒:“当时还想着邀萧大人同饮,可惜未能得见。” 他举杯浅啜,继续道:“官场往来本是常理。王爷初掌朝政,正需得力之人辅佐。下官敬重王爷才干,这才尽心相助。” 说到此处,张攸年放下酒盏:“至于搬离乔家大院一事,我与晚青妤商议过,实因老夫人病重之故,若此时仓促离去,恐她思念成疾,反加重病情。病者为大,萧大人何必在此事上较真?你看……” 张攸年指了指旁边的槐树:“我自幼在此长大,这方院落的一草一木,都刻着往昔记忆。这株老槐树,还是当年我与晚青妤以及几个小伙伴一同栽下的。如今已长这么大了,占了半个院子。它也见证着我们这些人的成长。晚青妤儿时活泼灵动,似不知愁为何物。那样尊贵的姑娘,原是我这等寒门学子难以企及的。自然,如今她已是萧大人的夫人。你来警告我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 “张攸年。”萧秋折冷笑,声音如淬了冰,“别挑战我的耐心。以我的能力,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并非难事。” 萧秋折起身,居高临下地睨着张攸年:“我的耐心有限,望你好自为之。” 对于萧秋折的警告,张攸年端坐如松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却仍直视萧秋折的目光,纹丝不动。这般定力,倒让萧秋折暗自心惊,比起付钰书那般外露的敌意,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对手显然更难对付。 萧秋折见他不做声,冷冷一笑,忽地广袖一扬,一枚飞镖自袖中飞出,擦着张攸年面颊掠过,“铮”的一声钉入身后槐树。 鲜血顺着张攸年颊边缓缓滑落,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。 萧秋折瞥他一眼,收回手转身离开了。 这一会儿起了风,槐花一直飘落。 直到萧秋折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,张攸年才缓缓松开紧握的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