凶了。 这场风波的开端在哪?或许,是那一块卡住齐帝喉咙的骨头。或许,是道士的一个提议:万岁该择万年吉地,建寿宫了。 又或许,是一枚扳指——道长们在先皇陵寝的西侧勘定一块福地后,齐帝亲往,果见王气葱郁、紫雾霭霭。他摘下扳指随手一抛,其落处,即定为地宫金井。 齐帝曾坚信自己能活过百岁,甚至不会死,故而没急着修陵。可一旦决定了,他又着急起来,恨不得寿宫一夜间拔地而起。 他在建筑和绘画上颇有造诣,和身边几位道长共同设计陵寝,又交由工部做预算。 太子参与其中,暗自心惊。预计动用六万工匠、民夫,五年竣工,耗银两千万两。这相当于,江南近两年的财政收入。 在构想中,除了恢宏的殿宇和地宫,还要置办石、木、铜、银、金,足足五层棺椁。再结合风水布局,可令葬于其中的人,在千百年后羽化飞升。 尹北望连夜写奏章,劝谏圣上削减规模和预算,延长一倍工期。 群臣响应如潮,附议太子。气得齐帝在早朝拂袖而去,只抛下一句极为失态的咆哮:“朕为国操劳一生,想百年之后有个像样的归宿,福荫子孙,就这么难?不修了,随便刨个坑,把朕埋了吧!” 那之后,齐帝罢朝数日,和宠妃在风和园避暑。 直到昨日午后,圣驾突临东宫,父子俩才再度照面。 当时,夏小满端着茶,畏畏缩缩站在一旁。 齐帝瞟他一眼,踱着步,和蔼地看着儿子:“你长能耐了,敢私下串联百官,从旁掣肘。朕才知道,你这么受拥护。这回,朕不追究。不过,明日早朝,你要检讨自己的不孝。” “然后,牵头劝父皇按原计划修建陵寝?” 齐帝刚露笑意,尹北望话锋一转:“恕儿臣做不到。” 迎着父亲倏然阴沉的面孔,他平静以对:“儿臣没串联他们阻挠父皇修陵,百官是自发认同儿臣。” 齐帝冷笑:“你想说什么?” 夏小满的手微微发抖,太子在说“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”。他祈祷,可千万别说出这话来。 “公则四通八达,私则一偏向隅。”尹北望用了委婉一点的说辞,但依旧犀利。 “你说朕出自私心,所以处处碰壁。”齐帝深吸一口气,怒火中烧。 “是。”尹北望从容不迫,“不过父皇的私心,不是为自己,而是子孙后代的繁荣。将来您羽化升仙,也是为了庇佑后人,儿臣感念父皇这份‘私心’。” 齐帝脸色和缓,笑了一下。 紧接着,尹北望便将那笑意抹杀:“只是,国库空虚,当前存银仅二百余万,捉襟见肘。” “又不是一天修好,分作五年。”齐帝恼火地咋舌,“何况,现在有了新的进项。冗员减少,各地官府都在低息放贷,收益源源不断,百姓交口称赞。” “新政确实有所收益,但等着用钱的地方也多,儿臣想加固江堤——” “前年刚重修过,固若金汤。”齐帝冷冷打断他的话,“为皇后想想,她久病不愈,总要有个好归宿。” 尹北望用沉默表明态度。 “朕御极二十余年,没修过宫殿,没造过园子。不过图热闹,每年逛个灯会,开几场宴会而已。想在百年后有个去处,结果像捅了马蜂窝,亲儿子带头蜇我。” 面对痛心疾首的君父,尹北望眸淡似水,念起一首童谣:“泥瓦匠,住草房。纺织娘,没衣裳。卖盐的,喝淡汤。种田的,吃米糠。炒菜的,光闻香。编席的,睡光炕。” 齐帝一愣,双目怒睁。 “这是江南民间流传的童谣。”尹北望双目泛红,颤声问道,“父皇,要这些住草房、没衣裳、吃米糠的活生生的人,六万个人,为你修一个‘归宿’?你一向崇道敬天,不怕天怒人怨?” 夏小满惊恐地抿唇,太子这是在批龙鳞。他知道皇上爱听什么,但他是储君,必须直谏。他妥协,百官也就不敢再谏言。 “儿臣出生时,承蒙父皇以‘北望’的宏愿为我命名。”尹北望平静道,“真想北望,就至少削六成预算,延一倍工期。” “怪不得百官都欣赏你,追随你。犯颜直谏,心系黎民,多么可敬可爱。”齐帝冷眼斜睨,打量这个与自己没半分相像,阴郁无趣,却又出类拔萃的儿子。 他转身离去,又猛然折返,抓过夏小满手里的盖碗,狠狠丢了出去:“可朕还活得好好的呢!” 尹北望从容一闪,茶碗碎在身后。 第245章 被迫厮守 日头爬高了,寝宫变得闷热,可皇上不许开窗。夏小满为枕在自己膝头午睡的太子摇扇,搓了搓指尖的一道细小伤口。 昨天收拾茶碗碎片时划的。 他继续回想,太子被禁足的过程,眼中闪过凛冽的恨意。他恨皓王,更恨在背后使坏的女人。 皇上在愤怒中离开东宫后,去找他心爱的女人诉苦了——夏小满猜的。 傍晚,皓王来了。 他恳求尹北望,带头上疏,让皇上如愿。守业不易,父皇值得这点享受。削六成预算,那还是皇陵吗,都不如村长家的祖坟。 皓王絮叨了很多,一片孝心,感人至深。 尹北望静静听着,最后莞尔一笑,一针见血道:“二哥,你想从中分一杯羹,是吗?你想包揽哪个活?运木头吧,油水最多。” 皓王哑口无言。 “皇上驾到,贵妃娘娘驾到——”殿外传来高亢的通禀。忽然,皓王猛抽了自己一巴掌,扑通跪地,开始啜泣。 尹北望一愣。 好狡诈!他们母子俩算计好的!夏小满迅速反应过来,去搀皓王,但是来不及了。 齐帝已经迈进门槛。 见爱子跪在太子面前哭,齐帝忙问怎么回事。俞氏也在旁煽风,将皓王脸上的掌印指给他看:“太子此举欠考虑,再怎么说,皓王也是哥哥呀!” 齐帝脸色骤冷。 而皓王委屈的解释,便是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:“是儿臣说话欠考虑,惹太子生气了,儿臣在劝太子同意父皇修陵。” 齐帝勃然大怒,抬脚就踹。尹北望向后跌倒,夏小满慌忙去扶,在他耳边悄声提醒:“掌印方向不对!” “如果是我打的,拇指印该朝前。”尹北望捂着腹部,冷冷一指皓王的脸。 俞氏神色懊恼,红唇紧抿。她大概教过,抬右手打左脸,抬左手打右脸,结果皓王还是顺拐了。 齐帝又仔细瞧了瞧那掌印,眸光闪烁,欲言又止。 然而,他选择回护最疼爱的儿子。多日积愤,化作一道无情的旨意:“传朕口谕,接下来一个月,太子不许再出门!谁甘愿陪着他,就跟他一块困着!” 夏小满甘愿。